老廟 ~ 不要牽掛

老廟，亦即是我們認識的廟街。

廟街位於九龍油麻地，以夜市及街中的幾間古老廟宇聞名於中外。正因為這幾間古老的廟宇，令我覺得老廟這一個名字，比廟街更加傳神貼合這榕鬚拂地的老街。

在廟街的街頭處，古廟的前面，有一個小公園。這小園的氣質有別於香港其他公眾休憩地。小園的裡面沒有鞦韆，沒有搖搖板，來玩樂的孩子亦不多。園內隻有幾棵比你和我都更年長的老榕。油麻地的坊眾，都稱這裡做榕樹頭。據說從前，每天午後，總會有幾個老人傢坐在大樹下面，等待一些願意聽他們說故事的人。

墨綠色的榕樹永遠枝葉豐盛，幾棵大樹各據一方，樹蔭剛好遮蔽瞭小園的天空。使得小園內的下午永遠彌漫著一片陰霾。在長長的榕鬚的掩映下，說的說，聽的聽。滿臉滄桑的老者，一個去瞭，一個又來，來者說著去者事。在日落之前，喃喃地說出一個又一個的老故事。

時至今日，園內老榕的鬚絮依然，然而榕樹頭聽故事的情景已不復再。這個周日下午，陸志和偷得浮生，便相約女友美芝一起陪著爺爺來到榕樹頭懷舊一番。

陸爺爺撐著酸枝拐杖慢慢的走著，一臉祥和。然而，他左眼下那組偶爾抽搐的肌肉，卻出賣瞭他此刻的內心世界。陸爺爺少壯時期一直在金融界發展，九七年遇上金融風暴，積蓄給蒸發瞭三分之二，刺激下更因此中風癱瘓瞭一段日子，醫瞭好幾年，總算好多瞭。然而，偶然在心情緊張的情況之下，肌肉還是會不自覺地抽搐的。

「爺爺怎麼瞭？」美芝說著，一邊為爺爺搖著紙扇。

「沒關係，隻不過是走得太多路。」陸爺爺微笑說。

「爺爺，從前你就在這裡聽人傢說故事？」美芝說。

「嗯。」爺爺點頭。然後，又緩緩的坐在園中一張鐵椅上。

「那個年代，我們沒有卡拉ok，一有空餘時間，就會來這裡聽故事，跟老友聊聊天。」爺爺緩緩的說著，眼下的肌肉亦開始放鬆下來。

陸志和輕輕的吐瞭口悶氣，他不是介意伴著年邁的爺爺。隻是年輕人最怕聽老人

傢話當年，特別在這一種瞭無生氣的環境之中。

陸志和試著在這個悶局中找點樂趣，終於，在園中的一棵最大的榕樹下面，他看到瞭一個有趣的情境。

一個蓬頭垢面的中年男子，正在樹下替一個沒有很多頭髮的老翁理髮。手起刀落，老翁細碎的銀髮就落在他胸前的圍巾上。

「爺爺，那些人會說怎樣的故事？是三年零八個月之類的事嗎？」美芝說。

陸志和曾經想過，如果美芝生於爺爺年輕的年代，肯定會是榕樹頭的長期支持者。

「三年零八個月的有，說天說地的也有。然而我最喜歡聽的，還是黃老七說的鬼故事。這個老鬼，不知是那處鄉下的，總是有說不完的鬼故事。」爺爺說。

「鬼故事？！那不是很恐怖嗎？爺爺別說啊！一想起來我便起疙瘩。」美芝抱著手臂說。

「世上那有鬼呢？！」陸志和插口說。

「這些事情寧可信其有。黃老七的故事總說得是有板有眼。我記得那時候有一些自稱有陰陽眼的街坊說，看到黃老七身後常有一個中陰身。」

「爺爺，甚麼是中陰身？」美芝說。

「對於中陰身，當時我也是一知半解。後來有一些信佛的人跟我說，中陰身隻有兩尺高左右，是人死後的其中一種形態……」

美芝附身托著下巴，一直留心地聽著爺爺的說話。她並沒有留意到，就在她聽得最投入的時候，有一個瘦小的身影已經俏俏地站在她的身後。

「那麼說中陰身豈不是….. 爺爺不要說瞭。」美芝說。

「好，好，不說就不說瞭。」爺爺把身子靠在鐵椅背，又說：「要是黃老七未死的話，都過九十歲瞭。」

「黃老七已經死瞭嗎？」美芝說。

「這個我也不知道瞭，志和爸爸出生以後，我便很少在這裡出入。後來聽說他患糖尿病進瞭醫院！黃老七從前很健壯的，又好吃，一邊說故事，一邊吃糖冬瓜，還告訴我夏天吃冬瓜消暑。怎知後來他得瞭糖尿病，才五十多歲便盲瞭左眼。幸好他這個人都算看得開，死裡逃生後，又帶著個海盜般的眼罩出來說故事。」

「這個黃老七真是很喜歡說故事呢！」美芝說。

「老人傢都喜歡說話吧。可惜，黃老七出來不久，又被抬進醫院去。這一次他可沒那麼好彩，兩條腿都......人就那麼脆弱。」爺爺搖頭嘆息著說。

「我們該回去瞭。」陸志和小心翼翼地扶起爺爺。

「嘩！」

美芝忽然彈起瞭身子。她感覺到一隻冰冷的手找著瞭她的腳跟。兩三秒之間，這一隻手又鬆開瞭，轉眼之間，一個細小的、黑色的身影忽然跳到她的面前，瞪大瞭佈滿血痕的雙眼，大叫瞭一聲。

嚇得她目瞪口呆。

陸志和一手扶著爺爺，一手推開瞭這個黑色的物體。

「鬼呀！鬼呀！」黑色物體在地上扭曲瞭身體。

「好瞭，快走瞭。」陸志和扶著爺爺，拉著美芝邊走邊說。

「原來是個的癮君子。瘋言瘋語，真的把我嚇死瞭。」

走在人來人往的彌敦道上，美芝猶有餘悸。

陸志和不語，因為他知道那人並不瘋言瘋語。

陸志和相信自己剛才看到的，跟那癮君子看到的一樣。

他相信癮君子大概也看到那個坐在榕樹下的禿頭老先生，大約六七十歲，帶著個海盜般的眼罩，隨著剪刀的起落，銀白的頭髮散落在深灰的的圍巾上。而圍巾下面的身子，是沒有下半身的。

陸志和肯定那個禿頭老先生真的沒有下半身，因為此刻的他已經梳理好頭髮，隻有半截身子的浮在對面馬路，半空之中。

陸志和別過瞭面，這些事情還是少看為妙。

就在轉頭的那一刻，他看到爺爺一臉笑容，對著馬路的對岸熱情地揮手。